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奕剑焚枪录(卷四)
赖尔
前情提要
姜恒与云曦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小城,前往“苍天”据点,谁料却未遇到接头人,反面是陷入了百里刑的阴谋色之中。为了救姜恒的性命,云曦不得不与百里刑一同前往云霄古楼,但她运用暗语,将百里刑不怀好意告知了云霄古楼少主贺千秋。
第六章
三月十六,正是草长莺飞、繁花似锦的好时节。在丹石镇的铸剑山庄,数百名江湖武者与朝廷官兵,将铸剑阁前的广场塞了个满满当当。二十余正道门派,如紫云门、天波楼、瑞金门、九华派之流,在太平盟代盟主、冲霄剑阁掌门人沈慕白的带领下共赴盛会,见证云霄古楼的签约大典。
铸剑阁前、广场正中的位置摆着三张红木太师椅。正中间坐的是李伯风李将军,他是代替赵瀚前来宣读“太平约”诏令,亦是代表兵部将云霄古楼纳入太平盟归属统领。在李伯风的左手边,坐的是年过半百的沈慕白,右手边则是云霄古楼年轻的掌门人贺千秋。在正席之下,左右两排侧座,坐的是各派掌门,而各派弟子则规规矩矩地立于自家掌门的身后。
“吉时已到!”
随着一名将士高声吆喝,李伯风首先站起,向在场的诸位掌门人抱了抱拳,然后朗声道:“各位掌门都是修为不凡、身怀绝技的高人,并且心系天下、以大局为重,李某先谢过各位,感谢你们愿意加入太平盟。”
沈慕白率先起身,在场的二十余名掌门人在他的带领下,皆是起身向李伯风抱拳回礼。说了一番场面话后,李伯风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,踏前一步展开。黄缎之上,“太平约”三个镶金大字,在阳光下分外耀眼。
贺千秋走上前,单膝跪地,垂首听宣。
只听李伯风朗声宣读:“太平约,意在存天理、灭邪道,肃清武林,天下不武,止帮派争斗,还百姓太平。凡武林人士,应以此约为准,一不可聚众斗法,二不可携带兵器,三不可帮派寻仇,凡事应守刑律之法,消门户之芥蒂,归兵部之统领,从天朝之号令。武学典籍属天朝之宝,应上交朝廷,经礼部整理,入武学书库,千古流芳,永世留存,惠泽万民,馈赠子孙。”
念毕,他将帛书收回成卷,垂眼望向贺千秋,高声道:“云霄古楼掌门人贺千秋,你云霄古楼可愿签署太平约、加入太平盟,从此斩妖除魔,共筑太平盛世?”
贺千秋抬高双臂,双手接过诏书,沉声道:“我云霄古楼愿以大局为重,签署太平……”
“签不得!”
一声暴喝,打断了贺千秋的话。只见人群中闪出一道黑影,站定在广场中央,正是昨日负荆请罪而来的百里刑。
“少主!”百里刑竟“扑通”一声,重重地跪在地上,只听他颤声道,“这太平约万万签不得!冲霄剑阁与我云霄古楼之仇不共戴天!若是我云霄古楼归附太平盟,咱们做弟子的,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祖?”
此言一出,四下哗然。在场的数百武者之中,除了云霄古楼的弟子和与贺家世交的李伯风,其余人并不知道两派之间曾有仇怨。就连几位年长些的掌门人,也只听说当年的冲霄剑派一分为三,分别由鸿蒙道人的三名弟子掌管,至于具体缘由,他们也并不知晓。
“夏侯兄,你可听说冲霄、云霄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?”瑞金掌门楚金华,小声询问身侧的天波楼楼主夏侯诚,后者也是诸位掌门人中最为年长的一位,如今已是耄耋之年。
几位掌门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但在夏侯诚摇头表示自己也并不知情之后,众人齐齐地将目光投向了场上的贺千秋与沈慕白。只见身为太平盟代盟主的沈慕白仍是彬彬有礼地微笑着,似是这场上之事,与他并无半分关系。
“沈慕白,你父亲沈华庭为夺冲霄剑派掌门之位,诬陷我师祖在先,挑断我师祖手筋、脚筋在后,如此无情无义、卑鄙无耻,你怎有脸做什么太平盟的盟主?”百里刑厉声质问。
百里刑咄咄逼人,直指沈慕白。贺千秋见状立刻出言阻拦:“百里堂主,陈年旧事,不必再提。”
“陈年旧事?”百里刑冷笑一声,“原来这不共戴天的师门之仇,简简单单用一句‘陈年旧事’就可以一笔带过?须知亲仇大过天,怎能说忘就忘!”
贺千秋收回接过诏书的双手,直起身子,转而望向那五次三番挑起事端的主战派。先前已得隋云曦的警示,知道百里刑必定大闹现场,但令贺千秋想不到的是,百里刑的闹法竟是如此光明正大。在天下英雄面前说出一段lB事深仇,将冲霄剑阁与云霄古楼两派之间的仇怨诉之天下,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势,其效用无非是使两派隔阂更深,也令他颜面扫地。真正祸及云霄古楼的杀招,必定还在之后。百里刑所作所为,无非是建立自己的威信,激起云霄古楼弟子的义愤,同时更赢得他们的爱戴。
果然,又有几名弟子走上台前,他们齐齐地跪在铸剑阁前,向贺千秋抱拳道:“师门之仇不共戴天,望少主三思!”
见此情景,贺千秋沉声道:“不错,冲霄剑阁与我云霄古楼,确实曾有嫌隙。但今日太平约一事,应以天下苍生为重。若天下武者皆能止戈为武,依法行事,以律法了结恩怨,便不至于草菅人命,更不至于牵连无辜百姓。今日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,为的是天下止武、长治久安,怎能因一己私仇,罔顾大局?”
“什么依法行事,那劳什子的律法,能还我们师祖贺凌霄一个公道吗?”百里刑厉声道,“少主!你看看眼前,分明是冲霄剑阁一家独大,沈慕白仗着什么代盟主的位置,欺人太甚!我云霄古楼虽不是天下第一,但又何尝遭过这份奇耻大辱?左尊右卑,少主你身为一派之主,在自家的地盘上,却连主位也守不住,还将上座让给师门仇敌。这样的太平盟,我百里刑不服!”
百里刑一句“不服”,激得在场的云霄古楼弟子皆是义愤填膺。那几名跪下求贺千秋三思的弟子,齐声高叫:“我们不服!”
见场面难堪,阿灼急道:“怎么?你们还想叛派不成?”
贺千秋抬手,示意阿灼不要说再说下去,可百里刑已是得了话柄,恨声道:“我百里刑忠心耿耿,维护师门尊严、少主颜面,不想让我云霄古楼受仇人摆布,这样就叫叛派?吾心死也!”
说罢,百里刑抽出腰间短匕,竟作势向自己心口扎去。见状,贺千秋大惊,也顾不上对方假戏真戏,飞身上前,出掌拦住了百里刑的动作。
登时,银亮的匕首扎入了贺千秋的掌心,又自手背穿出,白刃被染成了血红色。血珠点点,滴落在地。
尖刀穿掌,贺千秋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,他只是平静地望着百里刑,又望向那几名跪在地上、大惊失色的弟子,缓声道:“师门尊严,并非逞一时口舌之快便能维护的。你们口口声声说师门之仇不共戴天,却可曾想,我师祖贺凌霄一生光明磊落,俯仰无愧于天地,他又何尝愿意云霄古楼堕入魔道、背上邪魔外道的千古恶名?”
几名弟子讷讷不能言,唯有百里刑反驳:“不对,我云霄古楼光明磊落,又怎怕别人诬陷?”
贺千秋单掌一翻,以内劲震出掌中银匕,顿时血流如注。他也不管手上的伤势,反而拦下飞出的匕首,握在掌中。只听这位年轻的掌门人沉声道:“天下之大,莫非王土,这太平约虽是对我等武者的约束,但却是有益于千千万万平民百姓。武者当街斗法,出手伤人,草蕾人命,视寻常百姓于不顾。眼下有了太平约,在万千百姓眼里,太平约就是善,拒签太平约便是别有用心,便是歪门邪道,哪里谈得上诬陷二字?”
不等百里刑诡辩,贺千秋继续道:“鸿蒙道人开创冲霄剑派,习武铸剑,为的是强身健体、修身养性,并不是为了欺压百姓、恃强凌弱。祖父贺凌霄创立云霄古楼,谆谆教导众位弟子,便是要我们惩恶扬善、锄强扶弱,这才是我们身为武者的责任。而太平约的宗旨便是存天理、灭邪道,止帮派争斗,还百姓太平。这样的太平盛世,谁不向往?这样的誓约,为何签不得?”
句句反问,掷地有声。那几名弟子被自家掌门问得愣住,惭愧地垂下了头。只有百里刑仍是不依不饶:“好,就算太平约确有益处,但我云霄吉楼的师门之仇,难道少主你当真置之不理?”
贺千秋并未立即回答,只见他举起那血流不止的右手,将掌中的短匕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左肩。
“少主!”阿灼惊呼,慌忙上前想要查看贺千秋的伤势,却在后者的摆手示意下,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。
利刃刺破血肉,贺千秋的左肩衣衫已被鲜血浸透,冷汗自这俊朗青年的额头滑下,浸湿了他的鬓角,令乌黑的发丝粘在他稍显苍白的面庞上。只见贺千秋挺直脊背,昂首望向高耸的铸剑阁,沉声道:“我贺千秋愧对师祖,不能报师门之仇!今日愿以血还血,血洗前仇!”
说罢,贺千秋从肩部中拔出短匕,重重一击,再插一刀!
“少主!”
“掌门!”
云霄古楼的弟子纷纷呼喊,而在场的武者、兵士,大都为之动容。可亦有人窃窃私语,小声说着:“充什么英雄,有仇不报,还不是怕了朝廷,怂!”
惊讶、钦佩、不屑、鄙视,各种各样的视线,投在贺千秋的身上。各种各样的非议,也在一片交头接耳的嗡鸣声中,传人贺千秋的耳里。然而,面对众人的质疑,贺千秋一力承担,不为自己辩解半句。
在场的众人里,唯有两人,默默地望着那高瘦的青年,从心底里为他发出无奈的叹息。
这世上,怕是只有李伯风才知道,贺千秋究竟为了什么签下这“太平约”。他为的是云霄古楼数百弟子的性命,为的是云霄古楼铸剑秘术不被人滥用,为的是监督所铸兵器用在何处,为的是保家卫国捍卫国土,为的是天下千万武者不被凶器屠戮……他年纪虽轻,眼光却极为长远,他宁可背下不忠不孝、愧对师门的骂名,也要确保云霄古楼所铸兵刃,不会成为戕害同胞的凶器。
除了李伯风,站在人群里的隋云曦亦是发出一声长叹。其实,百里刑会作势自残,是她昨日怂恿而成。她原以为贺千秋知道百里刑心怀不轨,便会任由他假戏真做。而百里刑自残一击,即便不会当场身亡,也必定身受重伤,届时,她便可以寻得机会,制服自残受伤的百里刑,取得恒哥的解药。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,在紧急关头,贺千秋仍是以人命为先,竟以肉掌为百里刑挡下了那一刀。
贺大哥啊贺大哥,你宅心仁厚,可世上有些人,有些事,并不值得你去救啊!你可知道,百里刑要以隐梦散取你性命,将你云霄古楼陷于万劫不复之地!
这些话,隋云曦无法明说,她只能默默地凝望着那浑身浴血的青年,心中五味陈杂:想到恒哥的解药,她又气又急,埋怨贺千秋的善心打乱了她的计划;可另一方面,她又倍觉自责,若贺千秋不是为了她,昨日大可以将百里刑抓去审问,正是由于他的宽厚良善,才选择相信她,将居心叵测的百里刑带到这签约大典……想到这里,云曦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,万幸的是,她还有备用之计。
广场之上,贺千秋因失血过多而面色发白,可他挺直的脊梁却不曾弯折,铮铮铁骨硬是将各种非议一肩扛下。
而百里刑则不言不语,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,知道自己先前之表现,已在云霄古楼的众位弟子心中重夺一席之地,眼下便不再多言。他眼光微移,望向隋云曦的方向,却见对方冲他轻轻颔首,示意大功告成。百里刑心中暗喜,他按照先前计划,用内力震开自己背部的伤口,佯装旧伤复发,退回人群中。
“百里叔叔。”隋云曦迎上来,一边为他包扎震裂的伤口,一边轻声道,“隐梦散已下入酒碗之中,能否请您遵守诺言,将解药给我?”
就在方才,百里刑作势愤然自戕,其实是他与隋云曦定好的计划。由他演一场苦肉计,吸引贺千秋和众人的目光,隋云曦趁乱溜到矮桌边,将锦囊里的药粉撒进酒碗。先前乱局之中,他亦不敢多望,只瞥了一眼,确实见这小丫头依言照做。
“待贺千秋毒发之后,我自会给你解药。”百里刑随口道。
包扎的动作顿了一顿,隋云曦冷静地说:“百里叔叔若不给我解药,我当下便叫嚷起来,道破真相!”
“小丫头,你敢威胁我?”百里刑横眉怒目,若不是在这大典之上,四周皆是好手,他早已一掌劈下。
“我怕眼下拿不到解药,恒哥必死。待到贺千秋毒发之后,我失了利用价值,难道百里叔叔你还会搭理我么?”隋云曦反问,见百里刑面露阴沉,她又换上诚恳之色,苦苦哀求道,“百里叔叔,我不敢威胁你,只是生死关头,我不得不防。恳请你兑现承诺,给我解药。”
“解你个奶奶!”百里刑压低声音,恶狠狠地瞪向隋云曦。
听他这句,云曦心中已有了决断。她再不多言,只是三两下将百里刑的伤口包扎好,然后退了开去。
将隋云曦呵斥开,百里刑转而望向台上,在贺千秋“血洗前仇”的举动之下,再无弟子对云霄古楼签下“太平约”一事表示质疑。只见贺千秋再度单膝跪地,从李伯风手中接过诏书。此时,一名军士端着那被隋云曦下了药的酒碗,走到贺千秋身前。贺千秋直起身,将鲜血滴入酒碗之中。
“歃血为盟,云霄古楼自此加入太平盟。”
沈慕白这一声喝,灌注了三成内劲,洪亮声音响彻四野。
贺千秋昂首挺立,将碗中血酒一口饮下。
百里刑暗喜,他屏息凝神,静待贺千秋毒发,人变得疯魔。可就在这时,他只觉眼前一花,那贺千秋俊朗的面目竟变得狰狞起来。百里刑大惊,再望周围之人,各个形如鬼魅。在他身侧的隋云曦,原本清秀的少女面容,此时面色青黑,额头上竟长出尖角,有如罗刹。
“隐……隐梦散!”
百里刑大惊。眼前景象渐渐扭曲,这日头下的秀丽庄院,渐渐变得阴沉可怖,像是修罗鬼狱一般。他以意志硬撑着保持一丝清明,望向面前的罗刹鬼:“你……什么时候……”
听得百里刑的质问,看见对方额上爆出青筋,隋云曦淡淡地道:“百里叔叔,你是不是很奇怪,你滴水未进,为何会中了隐梦散对不对?”
这正是百里刑要问的,但此时此刻,少女善解人意的问题,却像是催命的符咒。百里刑眼前一片昏幻,只见面前的女鬼指向他身上的绷带,下一刻,他的意识终究是被幻境吞噬。
一声暴怒之吼,百里刑双手成爪,五爪如疾风骤出,以雷霆怪力重击面前的女娃!
这一爪来得又急又快,场上的武者都来不及反应。眼看那小姑娘就要被撕成碎片,她忽地身子一矮,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,反手从一名武者手中夺过长剑。她双手握住剑柄,用力向下掼去,长剑便穿过百里刑的脚面,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。
而此时,周围的武者如梦初醒,手上刀剑齐出,想要制服百里刑。百里刑面目狰狞,一张脸涨得通红,他狂吼一声,双手乱舞,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离他最近的一名武者身上击去!那武者是瑞金门的寻常弟子,随着师父前来观礼,哪里料到会有此惊变?他虽拔剑抵挡,但却被百里刑用可怖的怪力抓住了脖颈。瑞金掌门人楚金华见状,立刻一剑劈向百里刑,竞削去他半个脑壳。
鲜红的血浆与白森森的脑浆混在一起,顺着百里刑的下巴滑落下来。可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是,百里刑是不惧疼痛,硬是收紧五指,不死不休!那瑞金门弟子面色发紫,眼白都翻了出来,就在他即将窒息而死之时,忽听一声清咤:“看这里!”
一颗石子砸在百里刑的脸上,正是隋云曦所扔。百里刑当下将那弟子丢到一旁,那瑞金门弟子连咳数声,好容易顺过了气,险险救回一条性命。而百里刑则愤怒狂暴,硬是拔起被长剑钉住的脚,向云曦追去!
隋云曦拔足狂奔,却是绕开了人群,挑了空旷无人的位置跑。先前百里刑拒不将解药给她,她便起了杀念,否则待到百里刑发现贺千秋无恙,必定趁乱逃走,而恒哥的性命也就保不住了。所以她只得用撒了隐梦散的绷带给百里刑包扎,使得药粉触及伤口,融入血肉之中,百里刑便在不知不觉中毒发。她虽不得不对百里刑下杀手,却不想殃及无辜,眼见那瑞金门武者就剩一口气,她再度激起百里刑的仇恨,拉着他跑出人群。
眼见那头颅破开、宛若恶鬼的百里刑,追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妙龄少女,欲将其置于死地,在场的武者哪能置之不理?众人纷纷前来相救,刀剑齐发。可那百里刑身中隐梦散之毒,半点痛楚也不觉,哪怕被众人戳得肠穿肚烂,仍是杀意不减。见他颅脑露出、肚肠直流,在场的武者皆是惊骇万分,不知这家伙是人是鬼。
眼看那似鬼非人的百里刑就要追上那小姑娘,忽然,两道银光骤然闪过——
一人,是面色惨白、血流不止的贺千秋。他手持门派至宝冲霄剑,挺身拦在云曦身前,直刺百里刑胸膛,一剑穿心。
另一个人,则是先前一直笑而不语的沈慕白。此时此刻,他仍是面带微笑,只是手中长剑如闪电般划过,一剑斩去了百里刑的头颅。
只听一声闷响,百里刑那红白交错、血脑模糊的头颅滚落在地,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恶狠狠地瞪着前方。不知是在瞪害他中毒的隋云曦,还是在瞪夺他性命的贺千秋与沈慕白。紧接着,那无头的尸身闷声倒在了地上。这诡计多端、背信弃义之人,终是身首异处。
气喘吁吁的隋云曦,连害怕也顾不上,赶紧冲到百里刑的尸体旁,在他的衣袋里翻找着,直到翻出了一个瓷瓶,她才如释重负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这时,隋云曦才注意到自己满手鲜血,而百里刑死不瞑目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瞪着她。她惊得背脊一凉,当下腿脚一软,跌坐在地。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,先前在逆境之中,为了姜恒的性命苦苦支撑,而眼下取得了解药,那些强打起来的勇气,便在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“你没事吧?”一双血迹斑斑却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,撑着她站立起来。云曦抬眼,只见贺千秋面有忧色,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正温柔地凝望着她。
定了定神,云曦连忙道谢:“多谢你,贺大哥。若不是你相助,我怎么也无法拿到解药。”
贺千秋却缓缓摇了摇头,冲她轻轻一笑:“该是我谢你才对,若不是有你相助,眼下身首异处的,便该是我了。”
先前看见百里刑的异状,贺千秋立刻判断出他是中了隐梦散之故,连带着也将百里刑的诡计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忆起当日樊阳大夫的下场,贺千秋知晓中毒入魔之人至死方休,当下取剑救人,直刺百里刑心房。
就在贺千秋与隋云曦二人说话之时,阿灼等人护主心切,急忙冲了上来,要查看贺千秋的伤势。场上一片慌乱,就在这时,只听身侧传来一个沉厚的声音:“贺楼主,身受重伤还能如此身手敏捷,果然是英雄出少年。”
贺千秋与隋云曦双双循声望去,只见沈慕白负剑而立,仍是那样彬彬有礼地浅笑着。这位年过半百的掌门人,慈眉善目,看似和蔼可亲,可忆起方才他那一剑,云曦忽惊:贺千秋是因为知道百里刑中了隐梦散之故,所以未曾手下留情。而这位看似和善的长者,出手却是同样狠辣,难不成是因为百里刑先前指名道姓的一句质问?
想到这里,云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:谁能想到这和善长者、太平盟的代盟主,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?她忙将视线投向贺千秋,不由为他担心起来。
察觉到她的视线,贺千秋心下了然,他冲她轻轻摇了摇头,示意她不必忧虑。
虽得他眼神宽慰,但云曦却压不下心头阴霾。她抬眼望向四周,只见这数百余人的签约大典,经这一场异变,闹哄哄地乱成一团。场上“嗡嗡”低语不绝于耳,各样的眼神投注在贺千秋身上,就连部分云霄古楼的门人,都向贺千秋投来谴责的目光,显是对他先前拦下百里刑、方才又痛下杀手的行为颇有不满。尘泥之上,血光不祥。斜躺在血泊中的残颅,那瞪出的双眼,似是将这大典上纷乱景象收进眼底,嘲笑这各怀鬼胎的太平盟一般。
虽是状况频出,但这云霄古楼的签约大典,终是礼成。按过往规矩,身为楼主的贺千秋,应该与李伯风、沈慕白及各派掌门一同饮宴,但他心系云曦所言“兄长重伤”一事,便借口医治伤势,推了这宴席。
在简单地包扎了伤口之后,贺千秋便行至别院,找到隋云曦,询问此事的来龙去脉。云曦简单地说明了他们为何离开樊阳,又如何来到这丹石镇,又怎样被百里刑和边兰芝所俘,最终说到了百里刑以姜恒性命为要挟、让她下毒破坏签约大典。
还没等她说完,护法阿灼便气愤地怒骂起来:“好个百里刑!好狠毒的计划!这贼人死得好,死有余辜!”
听阿灼这一说,隋云曦却想起了百里刑身亡时,众人对贺千秋的非议。她当下心生愧疚,抬眼望向贺千秋,歉然地道:“贺大哥,对不住,如果不是因为我们,百里刑便不会出现在这大典上,更不会令你难堪。若不是我对百里刑下了隐梦散,你也不会亲手杀他,让门人不满了……”
“隋姑娘,莫这么说。”贺千秋打断了她的话,轻声劝慰道,“就算没有你与姜公子的出现,百里刑与边兰芝也会另想毒计,破坏大典。若不是你机敏过人,警示帮助,我贺千秋早已成了刀下亡魂,而云霄古楼亦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了。隋姑娘,你莫要自责,应该是我多谢你才是。”
说着,贺千秋竟是向隋云曦深深一揖。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,令他肩上的衣衫再次渗出血来。云曦慌忙制止他的动作,连说“不敢当”。随后,她顿了一顿,又望向贺千秋,恳求道:“贺大哥,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麻烦你,但我有一事相求……”
“你放心,姜公子中毒被俘一事,也是因我而起,我责无旁贷。”贺千秋转而望向身侧的护法,沉声道,“阿灼,你带四队人,分四个方向寻找姜公子的下落。”
见贺千秋已然明白她的意图,隋云曦半是感激,半是歉疚:眼下贺千秋重伤未愈,而且太平盟与兵部之人还未离去,这个时候,他却急着帮自己寻人,这份情义实是难得。但事关姜恒的性命,云曦也不便推托,当下直言:“贺大哥,大恩不言谢!恒哥的下落,我有些线索,不必派人四下寻找,只需一队人,武功能敌过边兰芝,足矣。”
“哦?双目被蒙,你也有办法记下路线?”
面对贺千秋的疑问,云曦从袖中掏出一根竹签来。望着那不过寸许的小竹条,她神色微黯,轻声道:“这是用来扎花灯的竹条,我始终舍不得扔……昨日我故意让他们蒙住我的双眼,但每走几步,每遇到一个转角,我都会用这个竹签刺在腿上,暗暗记录。”
见她面露黯然之色,贺千秋知道她是忆起了她口中的“哑叔”。方才,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,那养育他们八年的哑叔,便是当日带着赵瀚之军攻上岐山的孙培元,可贺千秋却能体会,这简简单单、不过十余字的一句话,其中蕴含了多少斩不断、理还乱的恩怨情仇,又有多少书不完、写不尽的喜怒哀乐……
贺千秋当下转移话题,道:“那便烦请隋姑娘将记录写下,我们即刻出发。”
说着,贺千秋拽了阿灼,便跨出别院小门。那阿灼还云里雾里,直问:“少主,咱们去哪里啊?不是说跟隋姑娘去救人吗?”
贺千秋哭笑不得,拿手肘撞了下阿灼的肩膀。只见二人走后,隋云曦立即关上屋门。阿灼瞪了半天,回忆她方才所言,终于恍然大悟:“啊!对了,隋姑娘用竹签将路线刺在腿上,当然不能让我们看见!少主果然才思敏捷,这么快就想明白了!”
听得阿灼赞叹之言,贺千秋却颇觉尴尬,俊脸微红,低声斥道:“这算什么才思,莫瞎说。”
片刻之后,屋门再开,隋云曦将记录路线的纸张捏在手中,行出小院。阿灼好奇地凑头去看,只见上面尽是圈圈点点,想必是暗号。
在贺千秋的指示下,他与隋云曦二人先行寻找,而阿灼则组织一队弟子,随后跟上。三人当下分道,各自疾奔。
云曦按图索路,与贺千秋向镇北方向行去,约摸两炷香的时间,便寻到了那处民宅。
贺千秋抽出冲霄剑,小心戒备,凝神观望。可令二人颇为疑惑的是,那屋中空无一人,边兰芝竟已不知所终。生怕姜恒已遭不测,云曦忍不住冲入屋中,拉开了那地窖的入口。
老旧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,在黑暗中关了一天一夜的青年,因毒物的作用全身脱力,只得颓然地靠坐在阴暗的墙角。听得动静,姜恒艰难地抬起眼,那星点的光亮,却使得他双眼一阵刺痛。
“恒哥!”
再熟悉不过的声音,充斥在这狭小幽暗的空间里。姜恒强忍双眼的痛楚,望向那快步冲下台阶的姑娘。只见她慌乱地冲了过来,一手扶住了他的背部,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衣袋中掏出小瓷瓶,凑到他的嘴边。姜恒颇费了一番工夫,才将那解药咽下,继而运功调息,任药力在体内作用游走。
约摸一盏茶的工夫,气力渐渐集聚,姜恒再度睁开双眼,对上的是一双满是关切的眼睛。
“太好了!解药起效了!恒哥没事了!”
云曦大喜,她在上下打量姜恒、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,转而扭头,向身后的人诉说这好消息。
顺着她的目光所向,姜恒眯起眼,望向立于云曦身后的那个青年。只见那人身形颀长,五官俊朗,剑眉星目。在听见云曦的喜悦之言后,那人微微一笑,神情甚是温柔。
贺千秋!
这人的面目,姜恒自然是认得的。八年前在樊阳医馆,在他刚断一手、高烧不退、几乎成了个废人卧床不起的时候,就是这个人,五次三番地救下云曦。他为她挡下滚烫汤药,为她挡下了致命一爪。未想到时隔数年,这一次,在自己身中剧毒、被关押在这小小囚室中时,又是这个人,再度帮助云曦摆脱困境。
刹那之间,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侵袭心头。姜恒左手成拳,死死握紧,任由指甲嵌入掌心之中。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贺千秋,过了良久,才哑声道:“多、谢。”
两个字,一字一顿,字字重如千钧,几乎让姜恒耗尽了全身的气力。
云曦只当他余毒未清,所以说话极缓,于是忙不迭地将与姜恒分别之后,如何蒙骗百里刑入云霄古楼、又如何暗示贺千秋、最终百里刑如何死在签约大典上的事情,一一说了。若在平时,听到百里刑多行不义必自毙、中了隐梦散、穿心削首而亡,姜恒必会拍手称快,然而此时此刻,他却是一脸平静,许久之后,他直起身向贺千秋抱了抱拳:“谢过贺楼主。”
贺千秋微怔,这一声“楼主”,听在耳中,竟是说不出的冷淡。他望向面前的青年,只见这曾有一面之缘的旧识,面色冷漠,竟如当年分道扬镳之时,别无二致。
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忆起姜恒当日之言,贺千秋心生感慨:如今,他签下“太平约”,已是太平盟一员,归属兵部统领。而姜、隋二人,却与“太平约”有不共戴天之仇。果真是道不同,再不能同。
思及此处,贺千秋只觉心中怅然,不由无奈地轻叹一声,随后问道:“姜公子、隋姑娘,眼下你们有伺打算?”
关于这一点,云曦也是茫然,只能将眼光投向身侧的姜恒。只见姜恒面若寒霜,淡淡地道:“这就不劳贺楼主费心了。”
听得这句,便是云曦也心觉有异,疑惑地望向姜恒。可她转念一想,二人本想投靠“苍天”,而这“苍天”是与太平盟立场相对,若是据实以告,也确实让贺千秋难做,于是并未出口相询,只是再次道谢:“贺大哥,今次多谢你了,你也请好好养伤才是……”
一句“大哥”,像是一根尖刺,刺入姜恒心中。他剑眉一挑,伸手拍上云曦的肩膀。
云曦却未察觉他的不悦,她低眉踌躇片刻,又道:“贺大哥,实不相瞒,我觉得那沈慕白不像是宽宏大量的人。你云霄古楼与冲霄剑阁有世代怨仇,虽然你是为大局着想,不与他计较,可我担心,那沈慕白却不会善罢甘休。如今,你已入太平盟,而他却是代盟主,我担心他或许会对你下什么绊子……”
“云曦,那是他们太平盟的事,哪容我们这些外人插嘴?”
姜恒低声呵斥,云曦也自觉不妥,便不再多言,只是轻声叮嘱一句:“贺大哥,那你自己保重。”
“我明白,多谢姑娘费心。”贺千秋微微颔首,展颜一笑,眼中尽是温和暖意。
“告辞。”姜恒冷声道别,说完,便拉着云曦离开。
在此之后,姜恒与云曦再次来到那镇中石桥上,寻找“苍天”的接头人。万幸的是,这一次接应二人的,不是别人,正是当日邀请他们加入的“水鬼”何人。
见到了那头戴斗笠、身披蓑衣、打扮极是怪异的武者,姜恒忽单膝跪地,向何人拱手道:“恳请前辈指点!”
此言一出,别说是何人,就是云曦也惊讶非常。当日在樊阳镇郊,何人曾试探姜恒武艺,并言可以让他拜师、指点他枪术。当时,姜恒断然拒绝道:“不必,我姜恒生于岐山,长于岐山,生是隋家枪的弟子,死是隋家枪的鬼魂。今生今世,只有一位师父,断无投帅另拜的可能!”
然而,不过数日之后,他竟改变了主意。何人先是一愣,随即大笑着拍了姜恒的肩膀:“呦,小子,怎么想通了?”
姜恒直起身,沉声道:“胜者为王,败者为寇。江湖险恶,弱肉强食,若无上乘武艺,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,谈什么保护旁人!”
“哈,没错,就是这个道理,”何人大笑道,“你这小子,倒是开了窍了!”
当下,何人便向姜恒说起他枪法上的不足,并开始指点他一招半式。两人相谈甚欢,一边交流枪法一边走向“苍天”的据点,唯有云曦远远地落在二人身后。这娇小的少女,怔怔地望着恒哥身负银枪的背影,只觉得前方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形,却有什么地方,与往日不一样了。
第七章 敌我
三年后。
八月十四,月如玉盘。容安城里热闹非凡,满大街都是各色花灯,透出暖暖光华。明天就是团圆夜,城里的小贩都趁这好时机,大声地吆喝着生意。胭脂水粉、玉镯银簪、折扇书画、茶具瓷器,眼下都卖不过那香香甜甜的月饼。那酥酥脆脆、甜到心坎里的味道,更带了团圆美满的吉祥祝福,是这夜市上最亮眼的宠儿。
在这繁华街市上,车马川流不息,行人往来如梭,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乏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。只见街边屋檐下,吊着一串红彤彤的花灯,各个形如鲤鱼,惟妙惟肖。暖黄色的火光,映出了街上百姓各样的笑脸,也映在灯下那小小的折扇摊子上。那摊主年纪轻轻,约摸二十来岁,身穿一袭青色长衫,书生打扮。若不是他将折扇插在后颈里,看上去带了些痞气,倒还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俊书生。他眯着眼,悠闲地坐在摊旁的小凳上,也不张罗生意。偶尔有香衣环鬓的美人经过,那书生方才忙不迭地来了精神,跳起来,冲姑娘笑道:“小姐,上好的绢扇、团扇、宫扇,来看看呗?”
也许是他笑得太过谄媚,被他搭讪的女子连话也不敢答,便匆匆离去。那书生倒也不觉得可惜,仍是笑眯眯地又坐回了自个儿的小板凳上,跷着二郎腿,取了后颈的扇子,悠然自得地扇起风来。
就在这时,深沉的夜幕之上,飞起三盏孔明灯。两盏全白,一盏腰间附有墨痕,依稀可见是个“天”字。见了那飞入苍穹的灯火,书生立刻起了身,他打开一块方巾,将摊上的扇子草草一包,随后又将那串鲤鱼灯自下往上倒数第三盏给吹灭了。然后,他背了包袱,头也不回地向城东疾奔而去,不过片刻工夫,便在汹涌人潮中消失了身形。
容安城东,凌江穿城而过。在这暗夜之中,瞧不出江水湍急,只觉水流声低沉而绵长,宛若萧瑟之声。盈盈水面,映一轮圆月,于漾漾波光中微微游移。那书生行至江畔,眯了眼,便见远方江上雾霭之中,隐隐有一点灯火。他当下自腰间取出一枚烟火筒,对天燃放。只见一朵绚烂烟花凌空绽放,而那江中灯火,则在转瞬间靠向岸边。
月光之下,只见船头灯火下立了一名头戴斗笠、身披蓑衣的汉子。他手持一根竹竿,看似那么轻轻地一撑,那乌篷船就近了丈许。书生当下不再等待,飞身一跃,在空中连翻了两个跟头,便稳稳地落在了船舷上。
“何老大,什么事儿唤得那么急,祭了三盏灯呐!”书生笑眯眯地道,也不等对方回答,便掀起了帘子,径直走进船舱里。
只见船舱里已经满满当当地挤了近十人。书生一眼扫过那八名糙汉子,便将目光投向在场唯一的女性,他眉开眼笑地招呼道:“云曦妹子,许久不见呀。这花好月圆夜,怎么不出门赏赏月、看看灯?”
书生招呼的那女子,正靠坐在窗边,向远方江岸望去。只见她发冠高高束起,一身利落的短打扮,天青色的外衫与白皙的皮肤相映衬,令她更显灵秀清丽。她的背上负着一柄长形的武器,只是用灰布条包了,瞧不出是枪是棍。听见书生的招呼,她将视线自远方收回,冲他扬起唇角,礼貌却浅淡地一笑:“张兄,好久不见。”
“张兄什么,那么见外,喊我文书便好,要不然喊声‘好大哥’来听听也成啊!”张文书打蛇随棍上,立刻凑了过去。
他刚想凑到云曦身边坐下,后领却已被人拎起。只听一个豪迈的声音大笑道:“张书呆莫要讨打,一会儿姜家小子来了,非跟你过上百十招不可!”
说话的是一个彪形大汉,只见他国字脸,浓眉大眼,下巴上胡子拉碴,背着柄明晃晃的宽刃大刀。那张文书个头也不矮,可在这高壮的汉子面前,却像是小鸡仔似的被他拎了起来。书生忙不迭地摆了手:“好了好了,大姑娘,小生知道错了还不行!鬼才要跟姜恒过招呢,那家伙要胜不要命,切磋喂招都像拼命似的,傻子才跟他打!”
书生口中的“大姑娘”,正是指这汉子。江湖人称“狂刀客”的他,姓顾,单名一个良字。这姓名本没什么,可自从加入“苍天”,遇见“点墨江山”张文书,这称呼可就变了味儿了。张文书最爱逞口舌之快,占人便宜,当下就把“顾良”念成了“姑娘”,惹得众人纷纷效仿。气得顾良当下拔刀,跟张文书打了起来。不过,别看张文书一副满腹墨水的书生模样,那一对判官笔使得却是天下无双。两人拆了百余招,愣是没分出个胜负,自此二人便不打不相识,成了隔三差五相互拆台的损友。
就在众人说话的工夫,布帘再次掀开,只见何人与一名青年走入船舱。后者面目俊朗,身形高瘦,身负一柄通体乌黑的长戟,他虽身着布衣,但挺直的脊背却显出武将般的气势,加之五官深邃,眼神凌厉,宛若久经沙场的战神。只可惜,青年的右腕齐齐断裂,手掌全无,取而代之的,是一只银色铁爪。
“恒哥。”隋云曦眼前一亮,出言相唤。姜恒点了点头,未说话,算是招呼过了。
当何人与姜恒进屋之后,这船上的密会便正式开始。只见何人摘下他那遮了自己大半面目的斗笠,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,沉声道:“诸位,废话我不多说,日前平遥县发生命案,平遥县令一家二十一口人,全部死于非命……”
听得“平遥”二字,隋云曦放在膝上的手,缓缓捏成了拳头。隋家枪所在的岐山,正是地处平遥近郊。十一年前,就是当年的平遥县令孙培元,带着禁军统领赵瀚上岐山宣读“太平约”,开启了她与恒哥的江湖血路……
正当云曦思绪远去之时,她忽觉得肩膀一沉,只见姜恒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侧,用温暖的手掌搭上了她的肩头。意识到他无言的安慰,云曦抬起眼,冲他淡淡一笑,示意自己无事。
只听何人继续说下去:“仵作查过尸体,所有尸首皆是面色红润,面露微笑,神色安详,似是在睡梦中死去一般……”
“神醉梦迷!”一名两鬓斑白、手执一柄旱烟管的老者惊道。年过花甲的他,复姓欧阳,单名一个先字。在“苍天”之中,他虽武功平平,但却是个理论上的专家,对各家武学招数如数家珍,人们便送了他“武痴”与“学究”两个诨号。
“老学究,这‘神醉梦迷’是个什么玩意儿,别卖关子!”顾良脾气暴躁,当下嚷嚷起来。
欧阳先从随身的包裹中,翻出一本手记,又翻了半天,才指着那字迹道:“老夫果然没有记错,这死法与‘药王’骆阳的独门毒物——神醉梦迷,别无二致。江湖传闻,骆阳亡妻曾深受病痛之苦,而骆阳身为药王,所救人命成百上千,却偏偏救不了自己的爱妻。他不忍见妻子受病痛折磨、生不如死,便研制出了这种叫做‘神醉梦迷’的毒物,能令人在昏幻之中安然离世。只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“武痴”欧阳先捻须长叹,又道,“药王在江湖上行走数十年,一向行踪低调,极少参与江湖纷争。这些年‘太平约’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,骆阳更是遣散了学徒仆役,带着一家人隐居山野,怎么突然会搅进这么大的案子?”
“难道骆老头与那县令有仇?”顾良张口便猜,“嘿嘿,难不成那倒霉的官腿子偷了他老婆,他一气之下搞死人全家……”
“少扯了。”张文书打断顾良的话,损道,“你个头大无脑的,若是真有仇,凭药王的能耐,能让仇家死得那么轻松痛快?”
先前一直未说话的姜恒,此时缓缓开口:“这是栽脏嫁祸。张兄说得有理,若药王有心复仇,多得是令仇家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的方法一而神醉梦迷这样的毒物,是药王家独一无二的方子:凶手故意将县令灭门并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,无非是要将官家与太平盟的注意力引至药王身上,届时,世上便又多了一家不得不除的邪魔外道。”
何人点头道:“姜老弟说得不错,药王骆阳听闻此事后,亦是大呼有人诬陷。眼下,朝廷正与太平盟联手缉捕他一家,他心知难逃罪责便向我们‘苍天’求助。”
“那还等什么!咱们这就出发,助他们一臂之力!”顾良猛地捶了桌子,震得茶碗弹跳寸许,又重重跌落。
“人是必救无疑,只是这下毒诬陷的真凶,也必须彻查到底。”何人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蔡小蛇,道,“这样的怪事,在江湖上已不是第一次。九年前,昌秦镇镇北二十四户人家全部死于蛇毒之下,百姓大多认为是蛇患、蛇灾,但太平盟却将矛头指向了小蛇,官府亦发布了通缉令,要取小蛇性命……”
听到此处,众人皆向蔡小蛇看去,只见他仍是面无表情,好似没听见何人的话一般,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金环蛇,任由它在自己脖颈上缠绕游走。
何人继续道:“还有两年前,邑村一百五十三口人,惨遭屠戮,尸体上的伤口皆是七环轮所致。当时武林中唯一使用这种兵刃的瀚海帮,只三天,便被太平盟屠了个干净……”
张文书以扇骨击掌道:“何老大,你的意思是,这些案子皆是有人栽赃,为的就是借刀杀人,借太平盟之手铲除这些帮派与异人?”
“是否借刀杀人,目前尚未可知。”姜恒面色微沉,冷冷插话,“这些案子若是分开来看,像是各自帮派的仇家趁时局紧张,故意栽赃陷害,借刀杀人以除仇敌。可整合来看,这些案子的共同点,就是由太平盟斩妖除魔而收场,幕后黑手可能为同一人,也可能是一个或多个组织……”
“你什么意思?什么组织要害小蛇他们?”顾良想不明白,皱眉道,“再说小蛇与药王、瀚海帮他们,毫无关联啊!”
“错,有关联。”姜恒沉声道,“无论是蔡小蛇、还是瀚海帮,亦或是药王骆阳,他们都不曾签下太平约。”
张文书恍然大悟道:“姜兄,你的意思是,幕后黑手故意栽赃陷害,将小蛇他们逼成邪派?也对,眼下江湖动荡,太平盟势头越来越盛,已将数个黑道门派剿灭,剩下的黑派,再不为自己拉些替罪羔羊,想必死得更快!”
众人纷纷点头,齐道“有理”。只有姜恒并未颔首,缓缓道:“你们还忘了一种可能。”
“什么?除了邪道黑派,还有谁会想残害武林同道?”
面对张文书的疑问,姜恒冷冷地吐出两个字:“苍天。”
“恒哥!”云曦已猜出他要说什么,忙急急开口,出言相劝。
姜恒瞥了她一眼,淡淡道:“云曦,你就是太感情用事,不愿怀疑同伴。但你该知,无论是蔡小蛇、瀚海帮还是药王,在蒙受不白之冤、无法可想之时,又不愿堕入黑道、与邪派沆瀣一气,他们唯一的选择,便是加入‘苍天’。”
说到这里,姜恒眼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,道:“眼下归属苍天的武者,总数已上八干,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吸纳新血。可令人想不通的是,苍天成立至今,十年有余,却从未有过什么发号施令的帮主盟主。何兄,你曾对我说,苍天是武者自发组织,为的就是互助互益,用以对付不断威逼的太平盟,但你有没有想过,在苍天干名武者的乱象下,最初的发起人是谁?又是谁能准确及时地收集情报,将消息通知到各个据点?”
被他一问,何人微怔,当下无言。的确,事实正如姜恒所说,就是他们这些早期加入苍天的武者,都不知道发起人究竟是什么人。大伙儿平日相互联系,都是以潜藏市镇中的暗号,比如花灯、信鸽、或是土地庙里刻下的暗号来进行。久而久之,苍天的武者便由地域划分为上百个据点,分散在神州各地之中。大家也习惯了这种联络方式,哪里有难,当地的苍天据点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暗号,而相邻地区的武者便会赶去救援。
见何人不语,姜恒继续道:“我们在场之人,不过是苍天九牛一毛。谁能保证,在这上千名的武者里,没有人心怀鬼胎?又有谁能保证,那发起苍天、组建苍天的幕后人,不是想聚起一个万人帮派?若真有人成为‘苍天’万人之首,他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为所欲为,便是太平盟也要畏之三分。若能达成这般目的,杀人栽赃又算得了什么?”
“妈的,真要有谁怀着糊涂心思、搞出这么多事端,老子非一掌拍扁他的脑袋!”顾良大怒道。
见他气愤,隋云曦低声劝慰:“这也只是恒哥的猜测,事实如何,尚未得知。我相信苍天武者,皆是被时局所迫的可怜人,若真有什么幕后黑手,那他也不至于十多年不曾出现,不曾透露丝毫蛛丝马迹。再说,就算有这么个人,就算他真有心统领苍天,当真以帮主之姿出现,但大伙儿又不是几岁的娃娃,又怎会任由他摆布?”
听得云曦质疑他的说法,姜恒冷冷瞥了一眼。他张口似是要说什么,可下一刻,他却抿紧了唇角,显出隐忍的弧度。
“对,云曦妹子真是说到我心坎上去了。”张文书一手捂心口,一边“唰”地打开了折扇,笑道,“眼下咱们还是好好合计一番,怎么去救药王那一家子才是。”
何人冲欧阳先示意,后者在小案上铺开一张地图。只见何人指向其中一点:“药王隐居之处,便在这鼎山山脉的小村里。受他恩惠的人极多,所以这次平遥刚一出事,消息就传了出来,太平盟和官兵还未来得及组织,我们苍天便已得了消息,也已派人通知了药王。骆阳是老江湖,此时已动身离开,我们需要做的,是快太平盟一步,尽早接应骆阳一家,将他转移到安全的地带。”
何人转而望向蔡小蛇,道:“小蛇,这次路上山岭众多,正需要你的唤蛇奇技,你与我先行赶往鼎山。”
蔡小蛇仍旧沉默不语,只是微微颔首,而他手上那条金环蛇似是有灵性一般,一双眼锁定何人,吐出了长长的信子。
“顾良,你脚程快,先去凌江上游的容西古道通知在那里的弟兄,附近据点应有两百余人,虽不能与太平盟相抗衡,但若是只来一两个白道帮派,咱们倒也不怕他们。”
顾良取下背上长刀,重重一拍:“好嘞!你快些靠岸,我即刻就去!”
“姜恒、云曦,你们两个熟悉平遥,就由你二人前去平遥镇查探,看看有无蛛丝马迹,能否查出究竟是什么人搞鬼。”
姜恒、云曦刚点头答应,只见张文书举高了手中折扇,高声插话:“我也去!我也去!”
众人皆侧目望他,顾良更是不给面子,当下一巴掌扇向他的后脑勺:“书呆,刚才不是你说要去救人,怎么眼下说变就变!”
“像我这么睿智的人——”张文书轻摇折扇,装作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,道,“还是查案这样高深的任务,适合我这绝顶聪明的脑袋。”
顾良甩给他一个白眼,欧阳先等人皆笑着损他,就连云曦都唇角微扬,只有姜恒面无表情,目不斜视。
就在这时,何人又戴起他的斗笠,走出船舱。只见他拾起竹竿,轻轻一撑,小舟及那星点灯光,便冲破层层迷雾,向江岸靠去。
二更天。圆月之下,一道黑影瞬间划过。那如鬼魅一般的身形,在屋顶之上快速飞纵,飘然而至,正落于义庄门前。可I冷那守门人连个鬼影都没看到,就被人在后颈上重重一击,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云曦与张文书随后赶来。看见姜恒的动作如行云流水,干净利落,后者大声不由称赞:“姜兄果然好轻功!”
姜恒却似没听见一般,连目光都未流转,一个飞腾,便从紧闭的门扉上方翻进了院中。隋云曦和张文书也随即照做,三人刚一进院,便闻到一股浓郁香味,那是郡县民众为避免尸体腐臭、驱赶虫蝇特意燃上的线香。香味甫一入鼻,姜恒立刻屏气凝神,同时扯下一片衣摆递给云曦,示意她将鼻子捂上。云曦依言照做,而张文书见他二人动作,却摇起折扇,懒洋洋地笑道:“姜兄行事果然谨慎,不过我看这香烧了没有一天也有半日了,那守门的兄弟还神气活现的,若不是姜兄你那一手刀,该能站到天明哩!我想这线香里,应是没什么大问题的。”
张书生之言,确有其道理,云曦捂鼻的右手正待放下,却听姜恒冷淡地道:“江湖险恶,小心驶得万年船。”
知他心生不悦,云曦只得又捂紧了口鼻。而那张文书却是随意地晃着折扇,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正屋。只见屋中四角都吊了螺旋状的线香,朱红大柱上还贴着丹砂符咒。而在屋子中央,整整齐齐地停了二十余具尸首,皆以草席垫之,成行成列,直挺挺地横在地上。线香燃起,烟雾缭绕,围绕在尸体身侧,于月光下缓缓浮动,更显得这场面阴冷诡谲。
张文书拿出火折子点亮,蹲在一具男尸旁,任火光映出那尸体的面目。不同于寻常亡者面目青白的可怖模样,这尸体却是面色红润,唇角微扬,双目紧闭,若不是躺在这义庄中,倒让人觉得他是在家中熟睡一般。张文书以扇骨轻触尸首,其肌肤仍有弹性。他又执起尸体的小臂,晃动了一下,骨节并未僵硬。
“这神醉梦迷果然厉害,若不是气息全无、肌肤冰冷,我都要怀疑这是大活人了。”
听得张书生所言,姜恒剑眉一挑,他探出铁爪,利爪一横,瞬间便将那尸体肚腹剖开。
见姜恒动作,张文书先是一愣,随即大笑道:“哈!姜兄,难道你还担心这些都是活人不成?”
“有何不可能?神醉梦迷乃药王独门秘药,就算有人假造命案、弓I他人局,也不奇怪。”姜恒沉声道,冰冷的语调在这义庄中,更显阴沉。
“你是说——”张文书以扇骨击掌,皱眉道,“有人觊觎药王之术,为引他出山,特意制造官员被神醉梦迷毒死的假象。神醉梦迷从不曾外流,药王为探明真相,必定会前来查探,届时,这里假尸活人便瞬间暴起,将药王生擒?”
言及此处,张文书双掌一翻,手中骤然多出一对判官笔。只见他身形如电,那判官笔便点在了身侧尸体的眉心,只要他微一使力,铁笔必定穿脑。而那尸体却仍是阖着双目,唇角带笑。
张文书收回判官笔,笑着望向姜恒:“可惜啊可惜,这番推理虽然精彩,却并非真相。哎呀,姜兄你好重的疑心病,这么曲折的主意都想得出来,不如改行去当说书先生吧?”
听他笑语,姜恒冷冷一瞥,未回话。而云曦却是轻笑出声,道:“若恒哥去当说书先生,他只要一板起脸,怕是还没开口,就把满座的客人都给吓跑了吧。”
想到那场景,张文书也捧场地大笑出声。姜恒不理会二人调笑之言,他用铁爪掀开先前被他拦腰剖腹的尸体,只见尸身肚腹之中半点不似表面上的光鲜,五脏六腑已呈现出黝黑的颜色,而那心脏更是黑如煤炭,硬得有如石头一般。
姜恒眉头微敛,他以铁爪掏出那石心,掂量了一下。见他动作,云曦和张文书都凑了上来。瞧见那尸身五脏,又瞧了瞧姜恒手上的石心,云曦不由生疑:“为何是心脏中毒最深?”
“是啊,这可真是奇了怪了!”张文书接口道,“平遥县令全家二十一口全部遇害,既是要灭门,只需将毒物下至饮食饮水当中,那中毒最深的脏腑,应是食道或是胃袋,怎么是心脏呢?”
姜恒不言,他运起内劲,猛力一震,那石般心脏瞬间便被震碎,化为一堆粉末。姜恒铁爪微侧,那粉末便从爪缝中散落,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来。
见这景象,张文书更加疑惑不解了:“若要下毒灭门,投毒是最为快捷之法,凶手何须多此一举,以银针刺人心脏呢?这不是故意给自己找麻烦吗?”
“应是药剂分量不够。”姜恒淡淡回答,他以铁爪钳起银针,举至云曦面前,又道,“你看,这银针针尖漆黑,后方却仍是银亮,足见凶手下毒之时,只用毒物浸了针尖。毒人心房,只需少量毒药,就可以将这二十一人置于死地。但若换成投毒,无论饮食饮水,这分量却是大为不足,最多致死三人。”
听他一说,张文书抚掌道:“光这一点,便可以洗清药王的冤屈了!若他下毒,何须用此手法?至于真凶,这下也是有迹可循。真凶盗取神醉梦迷,必定要拜访药王,我们只需向骆阳询问,便能得到嫌疑人名单。”
“事不宜迟,咱们速去鼎山,与何人蔡小蛇汇合,接应药王。”
姜恒话音刚落,忽听远处隐隐传来足音。他耳力极佳,当下抬起左手,冲云曦和张文书示警。张文书立刻吹熄了火折子,姜恒亦用白布将那被他剖腹的尸体给盖了个严实。然后,三人提气纵身,如飞鸟一般,瞬间跃至屋顶房梁之上,藏身于暗处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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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期预告
姜恒三人查探完毕,正欲离开,却发现又有人到来。一番交手,此人竟是身怀云霄古楼武功,难道这起阴谋竟是出自云霄古楼手笔?再回岐山,姜恒与云曦为十多年前的灭门惨案伤怀,却无意发现,这岐山之中竟潜伏着另外一股势力……